马凯硕:中国应继续与邻居更多分享成功

作者:专访马凯硕   20121211日第一财经日报

按照经济学家们的预测,中国、印度和美国将在未来成为世界前三大经济体。三者的合作和竞争如何展开?亚洲一体化将如何推进?基于全球经济政治新格局的全球治理又该如何构建?新加坡国立大学李光耀公共政策学院院长马凯硕(Kishore Mahbubani)不久前在新加坡接受了第一财经电视和《第一财经日报》的联合独家专访

世界70亿人生活在同一条船上的193个不同船舱里,却没有一个船长来管理这艘船,这对于世界是一个挑战。马凯硕生动地说。他提出,G20并没有合法性,而联合国有合法性,应基于联合国建立7-7模式。
围绕全球货币体系,马凯硕认为,人民币绝对应该成为另一种潜在的国际储备货币,但这意味着中国需要缓慢而谨慎地开放资本市场。他建议中国研究并申请加入TPP(跨太平洋战略经济伙伴关系协定),而这足以让美国大吃一惊。当中国开放自身市场的时候,也许会遭遇一些损失,但是从长期看,大家都会受益。中国应该憧憬并努力去创造一个真正和平、繁荣的亚洲。马凯硕说。

CIA平衡三角

第一财经日报:危机以来,虽然亚洲相对保持弹性和韧性,但经济增长也面临拖累,你如何看待中国未来的改革和增长?
马凯硕:我并不担心亚洲国家,但也要看到中国国内的转型还未完成,中国现在处于最大挑战和最重要时刻,我认为中国一定不能停止改革步伐,现在垄断企业得到政府的政策倾斜,这必须要停止。
到目前为止,中国从全球贸易系统中获利最多,因为中国是世界第一出口国。但一直以来全球贸易系统都是由欧美维持的,中国现在面临的挑战是,该轮到中国来维持全球贸易系统了。我所担忧的是,中国很少有人意识到了这一点。如果不让全球贸易系统更加开放,第一个受害的国家,就是中国自己。所以中国现在应该与亚洲其他国家合力以一种更加协调的方式,来建设对中国有益的全球贸易系统。
日报:如果要承担起维护全球贸易系统的责任,中国应该做些什么?你曾经说过中国应该采取谦虚的态度,多听别人的意见。你认为这对中国和别的国家的贸易合作是否有用?
马凯硕:合作必须谦卑。中国本来就谦卑,对于与其他组织合作,中国是一个完美的候选人。美国在冷战后,变得十分傲慢。而中国可以展现出另一种领导力,毫不自大也毫不独裁,而是谦逊地听取别人的意见,与他们共同合作,领导全球贸易系统的升级,并使之更加开放。
日报:具体而言,中国、印度和美国的合作是否很困难?
马凯硕:不,这是一个完美的结合,我称之为新的CIA。在一些问题上,美国和印度会有共识;在一些问题上,美国和中国会有共识;在一些问题上,印度和中国会有共识。这是一个平衡的三角形。若干年以后,世界第一大经济体将会是中国,第二将是印度,第三将是美国。三国必须开始学习共同合作。
日报:如何看待美国的亚洲战略及其在亚洲一体化过程中所扮演的角色?
马凯硕:美国在亚洲施加影响力已经很久了,把美国融入到一个合作的伙伴关系中对我们也是一件好事,这样他们对维护亚洲局势的稳定就有一定的利益关系。一旦亚洲不稳定,美国也会遭遇损失。所以他们在亚洲投资越多、贸易越多、涉足亚洲越多,越是好事。
此外,将来中国和美国之间会有更多的地缘政治竞争,这将不可避免,现在美国经济是世界第一,中国是第二,两者总会有竞争。但是我们要确保中美之间的竞争不会变成像美国和苏联那样的零和博弈,美国和苏联从来没有做过贸易,苏联也从来没有把学生送到美国学习,而中国最大的贸易伙伴之一是美国,中国每年有12万学生去美国读大学。你必须保持互相依赖的关系,这种互相依赖会缓和中美之间不可避免的地缘政治竞争。

中国应主动融入TPP

日报:在你看来,美国要建立跨太平洋战略经济伙伴关系协定TPP)的目的是什么?有人认为这是针对中国的。
马凯硕:我觉得只是中国自认为那是针对中国的。事实上,美国达成现在的自由贸易协议也经历过一段非常艰难的时光,美国协商并与巴拿马、哥伦比亚和韩国达成自由贸易协议,从起步到签署协议花了美国国会将近10年的时间。所以我觉得当美国在亚洲推进这些自由贸易协议的时候,我们应该鼓励美国。因为这样一来,美国在亚洲的稳定中就会有既得利益。所以我不认为这是一场零和博弈,目前既可以推进跨太平洋战略经济伙伴关系协定,又可以推进东盟10+3,两者可以并行。
日报:你认为中国在支持10+3的同时,也应该支持TPP
马凯硕:实际上我认为中国应该研究跨太平洋战略经济伙伴关系协定。另外,如果中国也申请加入,美国会感到大吃一惊。尽管目前对劳动标准和环境标准存在一些条款设置,使得中国的加入比较困难,但是你们可以协商。就像美国可以在各种贸易协议中为自己设立例外条款,中国也可以为自己设立例外,推迟申请。我们可以有许多种方法解决这些困难。中国当年申请与东盟国家签订自由贸易协议的时候也让世界吃惊了一把,这是中国非常精彩的一次地缘政治行动,而这一策略同样可以适用于现在。
日报:亚洲一体化的未来前景是怎样的?
马凯硕:实际上我对亚洲一体化的未来非常乐观,亚洲经常是往前进两步,然后往后退一步。你看东盟的经济合作,东盟本来应该在2015年,也就是3年后建立一个经济共同体,并取消所有的关税壁垒。但是马来西亚人担心泰国的汽车产业太有竞争力,会把马来西亚的汽车产业打垮。这是马来西亚人不应该担心的,因为如果你们汽车行业没法竞争,你应该把它关掉。你知道,新加坡的相机产业没法去竞争,我们就把它关掉了。这对世界是有好处的,因为如果你试图维持一个没有竞争力的产业,你会为此付出代价。那会是非常高的经济代价,所以不要维持没有竞争力的产业。
日报:但怎样平衡由此而来的失业问题?
马凯硕:有一位杰出经济学家叫?瑟夫·熊彼特,他说过,你有了资本主义,你就有了活力和创新。他有一个著名的理论叫做创造性破坏。在没有竞争力的行业中,就像新加坡关掉了它的德国相机工厂时,500个工程师失业了。但是他们经过重新培训在其他领域找到了工作。在重新培训员工方面,政府可以起到作用,单单只靠私营部门是不行的,这也是为什么美国人在过去犯了错误。

寄望人民币国际化

日报:和亚洲一体化相关的还有金融问题,我们已经成立了CMIM(清迈倡议多边化协议)和AMRO(东盟与日中韩宏观经济研究办公室),往长远看,我们是否也需要一种以人民币或是其他货币为基础亚洲货币?
马凯硕:欧洲的例子教导我们,不要尝试统一的货币,除非你们有一个统一的国家。我认为我们有不同的货币会更好一些。我们需要担心的是,世界依赖美元作为全球唯一的基础储备货币还能维持多久?因为这意味着美国可以印美元来买东西。今后我们应该发展出一种国际储备货币,这会非常困难,但我们应该朝着那个方向努力。而且这也是中国应该问自己的,我是世界上最大的出口国,我应该怎样创造一种更加稳定的国际储备货币呢?中国应该开始思考并把一些想法付诸实践。
日报:现在中国提供的答案是,人民币应该在国际货币体系中发挥更大的作用。这是不是正确的路径?
马凯硕:世界上有多种储备货币会更好一些,这样你就不必只依赖一种货币。欧元曾经被寄予厚望来抵抗美元。这也是为什么大家都如此欢迎欧元的诞生。但不幸的是,欧元没能很好地完成这项工作。但我认为人民币绝对应该成为另一种潜在的国际储备货币,这也意味着你们必须要开放你们的资本市场。这对中国来说很难,我对中国的建议是,要缓慢而谨慎地改变。
日报:你建议中国应该用多久来最终开放资本市场?
马凯硕:我不知道这会需要多久,这需要终极判断。当你开放资本市场,这意味着你不能再阻止人们把钱取出来。封闭资本市场也有一定的好处,因为那样就能阻挡投机性资本的进入。所以,这有好也有坏,你必须要在两者之间仔细权衡。

G20不具备合法性

日报:你提到在2009年是全球领袖拯救了世界。但在这之后,所有的G20会议都是失败的。你认为我们怎么才能把全球的领袖重新拉回一条船上来呢?
马凯硕:我们必须非常创新地去想这个问题,这个世界已经发生了根本改变,之前我们是生活在193个不同的国家和地区,这就好像生活在193条不同的分开的船上。所以我们必须制定规则来确保这些船之间不会发生事故。这就是为什么1945年制定了太空规则。
但是现在世界正在缩小,世界上193个国家和地区不再是193条分开的船,现在世界70亿人生活在同一条船上的193个不同船舱里,却没有一个船长来管理这艘船。这对于世界是一个挑战,所以我们必须找一个办法找一个船长来管理这个世界。当然,出现一个全球政府的情况是不会发生的,但我们可以有一个更强大的全球管理制度。
我在下一本书《大融合》(Great Convergence)里提出,我们应该建立更强大和更有代表性的机构。比如,联合国安理会有5个常任理事国,其中的英国和法国,应该被一个欧洲席位所取代,同时应该给拉丁美洲一个位子,比如巴西;还应该给非洲一个位子,也许是尼日利亚或南非;也应该给印度一个位子,因为它是世界上人口第二大国。所以我们可以有7个常任理事国,然后有7个准常任理事国给国际中层力量,比如意大利、加拿大、阿根廷,这些准常任理事国,每8年换一次。我们可以有28个非常任理事国,其成员通过选举产生。我提出这些改造模式是因为当世界变化非常快的时候,你不可能确保这些组织的存续运行不受影响,在一个不断变化的世界里,原封不动地保留现有组织是非常危险的。
日报:哪个组织应该扮演一个更强大的角色,联合国还是G20
马凯硕:我认为G20并没有其自身的合法性,因为世界人民没有选举G20,但是人们选举了联合国的代表,所以联合国是有其合法性的。这就是为什么我基于联合国提出了7-7模式。这样就能得到全球的合法性了。
我们必须选择少一些的群体。193个国家和地区是没有办法做决定的,但是如果选择少一些的同盟就可以。记住,同盟是会不断变化的。比如说我们要讨论金融转变,你必须让新加坡、瑞士和香港参加讨论,因为这3个是主要的金融中心。这取决于主题和问题,必须创立同盟,围绕着联合国做这样或那样的工作,因为联合国享有统一的合法性。
日报:那经济合作与发展组织(OECD)和亚太经合组织(APEC)这类组织呢?它们正在衰落吗?
马凯硕:OECD很明显是一个日落组织(sunset organization),因为那是一个富人的俱乐部,不幸的是,富人们正在变穷,而APEC、非盟、东盟、东亚峰会,这些会变得更强大,因为你发现在世界上有越来越多的地方会进行合作。事实上,中国幸运的是,世界上除了欧盟之外最成功的区域性组织现在就是东盟。东盟是地缘政治赐予中国的礼物,中国应该向东盟更加靠拢。
日报:你有什么好的主意或建议传递给中国新领导层呢?
马凯硕:我想说,中国已经非常成功了,而且与包括新加坡在内的邻居分享了这种繁荣,我觉得中国应该继续与邻居更多地分享成功。中国应该加快实现与日本、印度和东盟的贸易量翻倍,这样我们将变得更加相互依赖。中国和邻居间的经贸相互依赖越强,地区就会越加稳定。现在当中国开放自身市场的时候,也许会遭遇一些损失,比如中国的一些产业在短期内会受到伤害,但从长期看,大家都会受益。所以中国应该憧憬并努力去创造一个真正和平、繁荣的亚洲。
马凯硕為新加坡国立大学李光耀公共政策学院院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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